一箭练成(完)
妖狐 x 白狼 /说三千内就三千内,可三千字能写什么……新年丢篇硬盘文
妖狐第一次杀人在冬天。
大雪天扯着尸体在白色中间分轨,少女的头发散了,他蹲下给她系好。盘髻是女孩子潜心十几年的手艺,他手笨,盘不回原样。妖狐掰过尸体下颌,死人不会生气这一点取悦了他。
心灵手巧的女子半年学成盘髻,他用了三个月。
他说:“我给你盘最好看的髻。”
白狼眯眼弯弓。妖狐从树上跳下来。他落地无声,白狼却右耳微动。五尺弓大张,在弦之箭转向了落地人。
妖狐讪笑:“草木皆兵。”
“来干什么?”
“来看你。”
离弦之箭钉入他身后的树。
妖狐捂住右耳,破风箭堪堪从侧射过。白狼颤动的双耳泄露她正沉浸在射箭的乐趣之中,至少他这么认为。
妖狐拔出箭矢:“我可以给你盘髻。”
白狼白发结成高马尾,一泼瀑布洒在腰间。
她木讷地摇头,妖狐回忆不起哪次她不摇头。她的古怪源自族群,又与她的人类师父如出一辙。对前者他有天生畏惧,对后者他轻慢以待。
他说:“你明天要去送你师父。”
白狼的师父善于弓箭,一生未收一个弟子;白狼是异数,她算半个。这半个弟子胜于太多人类弓手。她熟谙弓道,即使弓箭被同族视为弱小人身的小打小闹。
弓箭不可笑。日夜钻研的白狼明白,屡屡在她箭下碰壁的妖狐也了然。
白狼中指第二节有茧。她摩弓沉吟,复又摇头。
妖狐不肯死心:“你这样太显眼,进不去。我帮你打扮成人类女子。”
“我只在门前看看。”
白狼抬手拉弓,正中树枝。鸟惊蛇落。妖狐以风刃斩断蛇身,蛇拖着一截身子游走极远,不曾意识身首异处。
妖狐走近,亲昵地嗅她。这对美丽的耳朵令他愉悦,他想得到它们,与每一次上天宽容他所做过的事一样。白狼不擅亲昵。师父告诉她,孤独打磨你搭箭的手。师父的手稳如磐石,而她始终稍欠火候。
她退后,妖狐又进一步。
白狼说:“你不该离我这么近。”手里已经捏了一支箭,锐处抵在他的咽喉。
他舔唇:“美丽与死亡同源。”
白狼的箭破开肌肤,血渗出来。她的美丽尚不足以令他直面死亡。妖狐失望地退一步,说:“你应该盘个好看的髻去看他。人讲究体面,他教了你十三年。”
“十三年。”白狼收回了箭,“人的生命真短暂。”
“短暂才美丽。”
第二日天没亮,她下山去了师父家。
一顶斗笠遮去所有不同寻常,她立于门前三个时辰,雪在斗笠上积了一层。挽弓搭箭,岿然不动。天快亮了,她一箭没入门正中。
天伴着家中的哭丧亮透了,有人出门迎客,发觉门上多了一枚凹槽。
白狼取走了箭。
她的手不稳,这一箭不是十三年最好的交代。
师父说,你若练到目之所至,箭所往,可算学有所成。她花了一年,飞鸟游鱼,非一箭不能取。雪夜问师,师父却说她尚未大成。他说,心之所至,箭所往,弓道大成。她十二年练废二十弓,无缘参悟。
她问师父,师父反问,你为什么执着弓道?
白狼幼时为人所救,那人练弓。不识事起学人练箭,遇见嗤笑讥讽更默默提着一口气,回过头来已无法离箭,任何事物比不上弓道更构成她。她回答不了。
师父叹气,手不稳,因为心还未稳。
妖狐猜错她的情绪。
他以为白狼波澜不惊,为师送丧也不该低落。他去过山河湖海,领教过美丽如何在各式各样的少女眼泪中诠释自己;白狼不同。
她哭过,也不像哭过。
白狼紧紧握着一支箭,愣坐在树下。妖狐蹭她的耳朵也不躲。行尸无趣,妖狐咬咬牙:“不过是死了个人。”
白狼摇头。
妖狐最恨她不作声,捏她耳朵问:“做什么哭?”
“十三年箭无大成。”
白狼凝视箭,仍旧木讷,因此再难过也只像被风迷了眼。妖狐被平静表述逗乐,松手宽慰:“你的箭比你师父出色。”
“他张弓一日,箭无虚发;我不行。”
“是吗?”妖狐一顿,微微一笑,“他哪有这样的本事?”
白狼二话不说,脱了半边衣裳。浑圆白腻的肩膀上有疤,正圆形状。
她说:“十三年前夜里,师父射穿了我肩膀。”妖狐低头,慢慢在伤处落了一个吻。白狼看他,认真说:“他一箭早已练成百里穿杨。”
妖狐敷衍:“是,是。他百里穿杨。”
她更沮丧了。
一念转瞬,箭不允许她沮丧。
太阳升起,白狼练箭,重复自己,就在世界也重复世界。妖狐偶尔来,从树上,从岸边。时日一久,她渐渐习惯他出没,不再风吹草动便弓箭相对。
妖狐化为人形游走人间,并不时常造访。
每次来都要带些小物件给她,其中最多是发簪。妖狐给她盘过一个髻,白狼射出一箭就散了。他跳下树为她再盘,白狼摇头,但随他去。他下手轻,总盘总散,每每妆成都要拂过她的耳朵。
白狼似乎明白一些,可一箭破空远比这样的轻挠慢捻更值得深思。
她捡起掉落的发簪:“太碍事。”
“我给你紧紧,习惯了就不会碍事。”
“不是。”白狼摇头,略一沉吟,“你太碍事了。”
妖狐失笑:“你师父明明都死了。”
师父说,为求大成,必先练心。
孤独打磨人的手。她为练一颗稳固的心,十三年深居山林,不与人言。妖狐擅自在她身侧盘走一个位置,她很快与他下逐客令。而没等矛盾加剧,要她心之所至箭所往的人已溘然长逝。
白狼摇头:“你在,我无法大成。”
“重要吗?”
她想了想:“重要。”
“朝闻夕死。”妖狐说,“我答应你,你也该同样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白狼没答应他,不欢而散。
但他似乎重视了她的意见,时隔两年才来叨扰。
白狼连发五箭,妖狐被逼现身,笑着说:“老样子,草木皆兵。看来我离开后你并没有长进。”
白狼沉默。
妖狐给她一支发簪:“过来,我给你盘个最好看的髻。”
白狼许久才说:“三年对于人类来说很长。”
“十五年对你只是弹指一瞬。”妖狐说,“可惜我用两年的时间验证,我一秒都等不及。”
她张弓搭箭对准他:“你不该来。”
“不该妨碍你练箭?”
“你在,我无法大成;你不在,我也无法大成。”
妖狐会意。
他说:“得不到的东西总在午夜入梦,我必须来。”
弓七分满,箭在弦上。
妖狐叹气,问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“不是只有狐狸鼻子好用。”
妖狐杀了她师父。
她早嗅到他肩膀处的血腥,那有一枚正圆形的伤口,很深,再慢慢在岁月清洗里褪成一块疤。她确信这一点,当日想要一箭射入妖狐眉心,他却笑着要给她盘一个髻。
她射偏,击落树上的蛇。
目之所至,她洞悉一草一木;心之所至,她的箭自欺欺人。
妖狐微笑:“至少我没骗你,你师父的箭不如你。”
她摇头:“他十五年前和我说,此生不再杀一妖。是我不如他,我当初要杀你。”
师父心之所至,即便代价要他赴死亡的约;而她搭箭欲杀,却无法稳住箭的准星。是她无法大成。她早意识到了。妖狐以不可回绝的姿态渗入,她无法杀他,无法在火势上添好最后一把柴。
是她囿于其中,无法通达。
“怪不得。”
两年前他问她:朝闻夕死,若你大成,可否为我一死?
白狼没有答应,亦不拒绝。
妖狐问:“我今日到底是来了。”
白狼举弓,他缓缓踱来。
他像过去一样,亲昵地别开她的弓箭,蹭她耳朵。白狼怔在原地松了手,弓落在地。妖狐抱紧她,解了她的马尾。他手里的发簪划过她白藕颈项,从背后刺入她的心脏。
得手。
妖狐笑了,他一生中最美的收藏。
白狼一顿,迟疑该不该回抱他。直到痛感从背部传来,她才默默松开手里的箭,抱住了他——就在妖狐抱住她的那一刻,她也握住箭从后扎入他的心脏。分毫不差。
心之所至,心之所至,一处用心两处同。
此刻,她每一处血脉都轻松。
她阖眼:“两年前你提的条件,我现在可以答应你。”
妖狐抚摩白狼的头发:“没给你盘最好看的髻,我真遗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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